光明文化周末:家在江湖安瀾處

【中國故事】

船在航行。手指在地圖上滑動,模擬著我們此行的線路。

沿贛江順流北上,穿過南昌八一大橋,穿過江豚聚集水域——揚子洲江段柔軟的懷抱,繞過吳城鎮望湖亭上被勁風卷動的鈴聲,進入鄱陽湖大澤的腹地。透過玻璃窗望出去,水面逐漸開闊,奔湧的浪花仿佛船展開的兩翼。

手指滑動,登上都昌碼頭,走陸路北上,穿過老爺廟古老的傳說和百慕水汽彌漫的迷霧,在屏峰山稍作停留,繼續北上,抵達鄱陽湖與長江交界處的湖口,湖水的清與江水的濁,在此合歸一線,清晰分野又無隙融合。

插圖:郭紅松

手指滑動,沿長江岸線漫步,琵琶亭、九江長江大橋、潯陽樓,領略曾被江水撕裂的疼痛和今時「最美岸線」的美妙。日漸堅挺的江堤,沒有刻意抹除二十多年前的那處傷口,高聳的抗洪紀念碑豎立在岸邊,將之醒目標記。

手指滑動,折轉南下,至廬山市看江湖安瀾、百姓安居……

此行,水是線索、主題與歸旨,以鄱陽湖之名,以長江之名。

九江,這被大江大湖雙雙抱持之地,水是天然的福澤,亦是天生的隱患。

在這裏,舉目見水,俯拾皆水。水,灌註進江河湖澤蜿蜒的輪廓,進入幕阜山,進入匍匐在沙地的蔓荊枝條,進入一朵荷花嫩黃的花蕊、一片濕地松針葉的經絡,進入響亮的蟬鳴、繁密的樹影、水中的雲影,進入稻香、荷香與瓜果香氣,進入一個個鄉村懷抱的熱望與憧憬。

從地圖上看,鄱陽湖的形狀頗像一只舉頸向北的「天鵝」。曾在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內,看到兩千多年間鄱陽湖形態演變的系列圖示,這個大澤忽大忽小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仿佛一個形態飄忽不定的生命體。每一次形變,都帶來人間的一次震蕩,「沈梟陽起都昌、沈海昏起吳城」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。

鄱陽湖懸掛在長江的腰間。攜帶著高原雪水而來的長江,奔流數千裏,一路上萬水歸一,形成比大湖更加強健難馴的勢能,蘊藏千變萬化的可能……

變動不居是水的天性,這天性賦予水靈性和潤澤萬物的能力,也帶來旱、澇災患。逐水而居的人們,離不開水的滋養,也躲不開與水患抗爭的宿命。

走進九江98抗洪紀念館,水在激蕩,瞬間聯通了並不久遠的記憶。

1998年夏天,百年難遇的特大洪水席卷長江流域,流經我家鄉荊州、素稱九曲十八彎的荊江險段,水位一度逼近「荊江分洪水位」,而暴雨依然連綿不絕,毫無停歇之意。雖然荊江大堤高聳堅挺,但諸多內湖圩堤告急,長江中下遊多處江段因長時間處於高水位、超高水位,險情頻發。為緩解長江中下遊險情,位於南岸的北閘做好了開閘泄洪的準備,公安分洪區內的人員在幾天內全部轉移……最終,北閘沒有開啟,背井離鄉的人們很快回歸家園。

曾在散文《浩浩江流巍巍屏障》中寫到那個酷烈的夏天:「那年夏天,在洪水中搖晃的樹梢,和奮戰在洪水中、身穿紅色救生衣的百萬解放軍戰士,成為蒼茫水色中溫暖的標識……一輛輛軍車從沙市城區主幹道緩緩駛過,臉膛黑瘦的戰士站立在車廂兩側,以整齊的隊列、莊嚴的軍禮向這片土地,和他們用生命、汗水和心血保衛過的人們告別。送別的人們,奔跑在軍車兩旁。他們流著眼淚,動情地嘶聲呼喊。」

癸卯年夏末,走進九江98抗洪紀念館,我才知道更酷烈的險情、更感人的場景,與更熱烈的送別,在距離荊州近千裏之外的九江同步發生,館內的一幅幅照片、一段段文字,為之佐證,為之銘記。

同行的一位媒體人燕紅,那年8歲,家住永修縣艾城鎮千田朱村,內河圩堤潰口,洪水淹沒二米多深,一家人只得擠在二樓的閣樓上。她記得和哥哥坐在閣樓地板上,一探腳,便可觸到水面。那時尚不知洪水兇猛的她,心疼的是門前那棵棗樹。只剩下一點兒樹冠露出水面的棗樹,已經掛滿了泛黃的棗粒兒,那是他們一年的零食指望,都浸泡在了洪水中,而眼前的暴雨還在下個不停……

那一刻,她不知道,九江長江段5號閘口正在上演「生死時速」般的驚險一幕。

一張張照片,定格了那年夏天九江驚心動魄的時刻。

濁黃的江水,浸泡、擊打著年輕的身體,戰士們為了堵住決口處,腰間拴著繩子,搭起人梯,將一根根鋼筋紮入江底。可投放的沙包還是穿過鋼筋陣的縫隙,被湍急的江流迅速沖走。

於是,戰士們在江水中站成人墻。頭上陽光灼烤,一浪浪江流如重拳擊打身體,長時間浸泡在江水中的戰士以頑強的意誌築起一道堅實的屏障。

8月大堤決口。8月封堵決口合龍成功。數萬兵民日夜奮戰,將被洪水撕裂的決口縫合,保全了40萬九江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。當年奔走在九江抗洪一線的攝影記者於文國,用鏡頭實錄了當時的抗洪搶險場景,也用文字記錄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。

紀念館裏陳列有他寫下的十多篇日記。在的日記中,他寫道:「洶湧的長江洪水直接沖進了九江市。記者目測,此時此地,長江幹堤內外的水位差高達10米以上……(決口處)情急之下,救災部隊將一輛來自外地的大卡車攔洪,一艘百噸個體運輸船也被立即沈入水中,但均被洪水沖走。」

:「下午3時,第三次來到決口處。在60米寬的決口處,萬人大拼搏。天氣和環境溫度與昨天差不多,陣地上不時有戰士暈倒。與昨天不一樣的是,人群裏多了一道風景線。至少在四至五個點上,三五成群的婦女和學生組成慰問隊,端著一碗碗綠豆湯,往戰士面前塞……」

那天,天翔羽絨廠下崗職工黃麗珍和姐妹們熬製了綠豆湯,在大太陽下走了兩個多小時,步行十幾裏,將心意送到了大堤上,送到戰士們手中。

長江水情緩解,軍車載著戰士們離開九江那天,市民擠滿了十裏長街,在如龍的軍車前呼喊、奔跑、揮手,他們握住戰士被江水浸泡脫皮、皸裂的手,不管不顧地將禮物塞進車廂,淚水在一張張臉上奔流,說不盡的話語、表達不盡的深情都化作漫天煙花。那是他們對恩人的最高敬禮。紀念館講解員告訴我,當時九江城中煙花賣脫銷,有市民趕到外地購回煙花,就是為了這送別時刻。

湧流的情感潮汐從未斷流,照片和文字將已經沈入時光深處的那個夏天再次推送到眼前,清晰呈現,讓共同經歷過1998年大洪水考驗的我們不禁眼眶潮熱,心流激蕩。

當年的潰口處,就在紀念館背後。而這一帶的江岸早已強健了筋骨,成為長江「最美岸線」的一部分。

不遠處,一列火車正穿過九江長江大橋。

沿岸線鋪展的馬鞭草,如鑲嵌在江岸的紫色花邊。眼前的護坡,寬敞、整飭、亮麗。剛剛完成治理工程的江岸,枯水平臺以下采用賽克格賓固腳,枯水平臺以上用雷諾護墊護坡,馬道以上用砼植生塊護坡。用鋼網固定的雷諾護墊縫隙處,已有一叢叢植物生長出來。「水下機器人」「聲吶掃描」「多波束測量」等技術的加持,讓這一段江岸內強筋骨,外修容顏,成為讓市民安心的屏障,也是平素休閑漫步的佳地。

專家告訴我們,經過兩三個水文年的泥沙淤積,一些綠色植物會在淤積的泥沙表面紮根,形成「有機」生態的一體堤岸,不但增加岸坡的穩定性,還能優化生態環境。

九八洪災之後,由國家主導的堤岸治理在長江流域全面展開。江湖浩蕩、河湖密生之地,安瀾關系民生,安居關系民生,兩者伴生,不可偏頗。

永安堤段的治理,將環保理念與高新技術貫穿於設計與實施全過程,是長江幹流江西段崩岸應急治理工程之一。這一工程涉及九江市多個縣區的17處崩岸江段,被納入「十三五」期間國家重點推進的172項節水供水重大水利工程之中。而今17處江段已陸續完工,聯通成長江中遊的美麗岸線。

安瀾之要,不只在於加固堤岸,也要為洪水讓出彈性吐納空間。

長江季節性水漲水落,與之同呼吸共命運的鄱陽湖,也季節性水盈水落。圍湖造田一度被視為「人定勝天」的壯舉,而今,人們意識到,屬於水的還歸於水,讓水也有自在吐納的空間,方是人、水、萬物共處共生之道——長江十年禁漁,清查江岸挖沙船,長堤除險加固,註重生態保護,正是人的清醒退讓,讓魚兒歡躍、候鳥麇集、江豚回歸,長江與鄱陽湖有了大江大湖該有的樣子。

沙湖山圩偏安廬山市一隅,環湖危堤改造治理已經完成,沿著1.8公裏的步行道可以環湖一周。九棟樓房形成一個小小的社區,這裏除了有246套村民安置住房,還配套有沙湖山管理處在這裏開辦的村民活動室、慈善之家,村民每月繳納200元或300元夥食費,就可在這裏搭夥一日兩餐。

滄海站工作人員張冬林的爺爺一輩,20世紀50年代從人多地少吃不飽的蓼南鄉遷來此地。六十年代,這裏圍湖造田,人們有了足夠的田地耕種,可以吃飽穿暖了,可洪澇災害,依然是伴湖而生的村莊躲不開的命運。1998年,沙湖山內湖圩堤倒塌,洪水淹沒家園……為絕水患,實現長治久安,江西省劃定183座單退圩堤,沙湖山名列其中。

經過多輪論證,去年7月沙湖山圩的「雙安工程」房屋征收工作正式啟動,680戶村民按三種方式遷移安居:留居島上安置房,遷至縣城安置房,貨幣補償。張冬林的父親選擇了一套102平方米的島上安置房,他想將根牢牢紮在這片已被他視為家園的土地上。

張冬林和弟弟都住在共青城,他每天開車四十多分鐘到沙湖山上班,也可以順便看看父母。不忙的清晨,張冬林喜歡沿環湖步行道跑步,繞島一圈。他熟悉這裏的水、土、空氣、植物,還有從不同方位看到的鄱陽湖景象。

豐水時節,浩浩蕩蕩的鄱陽湖水一直鋪排到遠天,水天交際處幾抹淡淡的山影,似有若無。從空中俯瞰,步行道成為一條水上公路,垂柳鑲邊。枯水時節,近處湖灘顯露,顏色深沈,與大湖波光形成對比。大湖依然顯得遼闊。

他奔跑著,等待東方天際由白而微紅,等待這紅漸漸深濃、遼闊。他奔跑著,知道大湖與他一道在等待,等待一輪紅日躍出水面,躍向天空……